乡情600字作文初一结尾(我家对过的老哥)

碎娃去银川看,是一个人从家里出发的,他很想身边有人陪着一起去,但没有合适的人选,虽然他还有个哥哥:哑娃,但哥哥只仅限于在家里伺候他,比如填炕和做饭。碎娃当然渴望哥哥为他做的更多,但渴望有什么用,一个天生的哑巴,你还能要求他什么呢。在哥哥这一点上,碎娃曾多次追问过,为什么父母要给他留下一个累赘,或者生一个傻瓜?他年轻时不止一次打过哥哥,当然,现在也想打,但已力不从心。用倚在墙角的扁担抽过他的腿弯子、用巴掌扇过他脸、用指甲挠过他的脖颈。有过惩罚,不给他饭吃,不允许他睡在家里,等等。自从生两年多以来,他就再没打过他了,他要靠他活下去,但这种活下去,只能是一种信念,一种对活着本能的渴望。

这次,还得他一个人去。

癌细胞扩散。碎娃拖着虚弱无力且恹恹的身体,再次去医院。去了医院,院方委婉地告诉他,回家去吧,别再花冤枉钱,想吃啥吃啥,想喝啥喝啥。还是两年前的那个治胃专家,旋顶的头,戴副啤酒瓶底子似的眼镜,碎娃透过镜片,仿佛看到一对藏在幽深井底的眼睛,它告诉他,这里是死神的幽居地,他不敢多看,有陷进去淹死的可能。碎娃不信邪,又去了西安,从西安又辗转去了兰州,从兰州医院出来,他想去趟兰州黄河大桥,看看黄河。说成告别也可以。与其说他听进去医生说的话,还不如说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。最后一次从医院出来,艰难回到宾馆,给在兰州的一个远方的侄儿打通电话,让他来送他回家。

转了一个圈,碎娃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离开的村庄。临走前,他自个走出村巷,在巷口坐的公交,回来时,侄儿背着他下的公交。走的时候和巷子里浪闲的邻居打过招呼,回来时,他伏在侄儿背上,耷拉着脑袋,眼皮都抬不起来。回到原点。但此刻他未想到,这也是终点,人生的终点,生命的终点。

在苏台,碎娃家和我家隔一条河湾,河水流过的沟叫电荷沟,因解放后兴修在沟里的发电站得名。我家住东岸,他家居西岸,河西地理位置较高,有一凸起的山丘,他家就在山丘上,站在他家崖背上,瞭望东方,我家在瞭望者的眼皮子底下。为了把居住在高地上的人和居住河东的人在口头上区分开来,河西的人称我们为上河湾人,上河湾称河西人为上庄里人。搬迁到一个叫杨柳村的村庄,我和碎娃家就成了门对门的邻居。经常听见碎娃骂他老哥的声音,你咋不死,活在世上有啥用?挨骂的哑娃,好像对兄弟的咒骂置若罔闻,只顾干手中的活。最频繁的声音,要数哑娃填炕时推耙头子撞击炕眼门的咚咚声。

2019年清明节,应母亲要求,我回到杨柳村,给去世十五年的父亲上坟。这也是十五年以来第二次清明节给父亲上坟。所以,背地里有好多人骂我是不孝子,我只能默认。

借这次回家的机会,我去看看碎娃。我现在改口叫他老哥。

春风拂面,吹刮得巷子两侧的枯草在墙根下打滚,像肚子疼的人蜷曲在地上挣扎。哑娃双手筒在袖口里,站在大门前,呆呆望着由远及近的我。与两年前比起来,他又老了一些,胡子茬白了,像歉收麦地里的麦茬子,稀稀;那顶藏蓝色的帽子褪色厉害,成了灰白色,帽子舌头的根部,有一圈黑黝黝的垢痂。见我要去他家,没等我开口。他耸了耸肩膀,咿咿呀呀说了一通,看我还在瞅着他,又抽出双手,合十,靠近脸部,做了个睡觉的手语。意思是碎娃在睡觉。我拆开新买的纸烟,给他两支,一支他夹在了耳朵背后,一支衔在嘴里,我用新买的火机给他点上。他像瘾君子那样,美美实实吸了一气,看他这样,我感到肺部一丝凉意。我还没收回火机,他就急促地咳嗽了起来。他抽烟一贯如此,不把自个呛到好像这根烟就白抽了似的。

小时候,我很怕哑娃,在苏台的七个瓜傻子当中,他带给我的恐惧感最真最深。每每路过上庄的那条斜坡路,或在村里碰见他,就远远地趔开,躲着走。实在躲不开,就跟做贼似的,蹑手蹑脚,快到他跟前时一个仗子蹦过去。笨熊一样的他是追不上的,或许他压根没想过要追,是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。记得有一次,碎娃请了木匠在家里打沙发、茶几和大立柜,那时节,电视剧《雪山飞狐》正热播,我被胡斐手持的大刀所折服,做梦都想拥有一把。于是,从家里搜腾出一绺白杨木板,想央求木匠用他的专用工具替我削制一把,木匠不在,碎娃家里没人,只有满院的木屑和翻着卷的推刨皮子。我心里多少有点失落,抱着木板欲往回走,刚走出大门豁口,哑娃迎门进来,拦住了我。他以为我偷拿了他家的木头,急赤白脸捞起一块石头要打我,一看架势不对,我拔腿就跑,他掂着石头,追着我跑过十八户人家的大门,还是没能撵上我。从此以后,他对我有了真正的敌意,每次见我,就像红眼的犍牛遇见擎红布的斗牛士,冲我咿咿呀呀,张牙舞爪,狠不能将我一头牴翻。

不知从何时开始,他不再追我,记不大清了。可能是我长大的那天,也有可能是我仰仗了父亲的面子。哪一天长大的,无从考证,但是父亲充当挡箭牌的那一天,我仍记忆犹新。

今天,此时此刻,哑娃把我一定当老乡看待。光阴飞逝,他已老,我不再年少,他对我的敌意早已不复存在。听到他忽高忽低的咳嗽,我拎起一箱夏进纯牛奶跨进铁大门。我不抽烟,但回家一定要备上几包,给乡亲们发,以唤起我在他们脑海里的印象,拉近彼此疏远的邻里情感。烟是敬人的。父亲当年说的这句话,深深烙印在我心底。

挨着东边院墙,有一座玉米杆搭建的草棚,里面围着两只孤零零的绵羊,身瘦毛长,肚皮上的毛梢粘在一起,像毡片,上面满是污秽物,若没有一堵院墙挡,它们一定在冬天就被大风刮跑了。

院子北侧,有四间砖房,一字排开,依次是厨房、仓库、客厅和碎娃的卧室。和在苏台时一样,厨房是哑娃的卧室。客厅和卧室是一大间,中间隔了一面墙,就成了两间,碎娃就躺在这一间被隔开的屋子里。我掀开用破布头拼凑的门帘,一股霉味夹杂着药味的气息扑鼻而来,客厅里的烤箱上,架着一只铝壶,壶盖和炉盘上落满了积灰,一套休闲沙发上摆的倒整齐,但给我一种好久没坐人的感觉。卧室门上的半截门帘,是某个商场做活动时横幅,黄的,上面还有两个“光临”字样的红字。

碎娃倚靠在叠放的被子上,像只秋天的猫娃,面黄肌瘦,目光涣散,见我进来,眼眶顷刻溢满泪水。脸上如果没有一层松松垮垮的皮裹着,我看到的,可能就是一副骷髅。手酷似发霉的鸡爪,布满斑点,皮同样松塌塌的,我不敢伸手去握,怕攥疼他。他看见我,老早把手从被窝抽出,伸向我。使我想起一个将死之人突然想抓住眼前的希望。可惜,我没又带给他活下去的希望。

挨着炕,有一张三抽桌子,桌子的一角放着水杯、各式各样的药盒。中间立着一个单人相框,框着一张碎娃年青时的照片,要不是多年以来和他相熟,很难相信,眼前趟着的人和照片里的,是同一个人。照片是在银川南门城楼前拍的。他穿一身牛仔服,上衣扣子没系,衣襟敞开,红艳艳的高领线衣,很扎眼。喇叭裤,脚蹬火箭头皮鞋,仿佛还闪着耀眼的光。发型如一棵破得恰到好处的蘑菇,三七开,乌黑,蓬松,再搭配灿烂的笑容,像刘德华和郭富城的合体,应了他给自己起官名:帅强!

桌子正上方的墙上,还挂着一个木头做的相框,刷了红漆,有花纹。这个从苏台带来的相框,里面的照片密密麻麻,由于照片太多,相框面积有限,好多照片只露出了边边角角,显得有些凌乱,唯有居中的一张最工整,像立在万木丛中的一朵花,被众多照片簇拥着。

这张照片是在碎娃家老院的拍的,背景是一蓬生机盎然的竹子,照片里有十八个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个个面带真诚的笑容,与同时喊“茄子”的假笑有明显不同。共两排,前排多数坐着椅子,后排个个站立,前排居中的是一老者,穿白衬衣、米黄色休闲裤,一头华发,碎娃和哑娃分别站在老者两侧,手扶靠背。老者不是别人,是碎娃的爷爷:赵川,这是他在苏台时的名字,自打离开苏台后,因思乡心切,重新取了新的名字,赵怀乡。

解放前,赵川给苏台一大户人家做长工,是个把式,以赶马车为生,为儿子俊才和老婆赚取赖以生存的口粮。1947年,赵川二十出头,受掌柜的差遣,陪同苏家二儿子,驾马车从苏台出发,经甘肃庄浪,过平凉,辗转到固原,再去盐池。不图别的,只为卖掉车上拉的山货,顺带买些盐巴回来,倘若能在吴忠或中卫籴几斗米回来,再好不过。一行人,日行夜停,一个月时间,抵达盐池地界。在一个叫惠安堡的小镇,被马鸿奎的队伍抓了壮丁,马车被征用,钱财被掠夺。二少爷在逃跑的过程中吃了子儿,唯独赵川侥幸活了下来。

当他随溃败的一路南下,又是乘火车又是挤轮船,终于在一个叫基隆港的码头靠岸。还没从晕船中缓过劲儿的赵川,才从别人嘴里打听到,他到了。

战争的硝烟散去,他在西部彰化县的秀水河畔一个山清水秀如苏台的村庄定居下来,又娶妻生子,繁衍生息。

留在苏台的孤儿寡母,以为他遇到兵匪,丢了性命。有人圆便赵川老婆,别苦等,改算了。改嫁的对象不是别人,而是四十岁还未婚配的阿伯子(老公的哥哥),更要命的是阿伯子驼背、腿跛,苏台人叫他跛跛。跛跛身体有缺陷不说,面相还丑陋,与武大郎不差丝毫。起初,赵川老婆死活不答应,怎奈阿公大(公公)和阿公娘(婆婆)百般刁难,嫌她克夫相,尽找各种借口辱骂,门不是门,窗不是窗,为了少窝囊受气,硬着头皮一咬牙一跺脚答应了。

农业合作社时期,跛跛和两个老汉专门负责给队上放羊。有一年开春,草缺羊乏,饿狼横行,两只羊羔被狼叼走。有人嫁祸于跛跛,说羊被他打死,烧着吃了肉,造谣者生怕别人不信,说的有鼻子有眼,他是如何打死的,如何烧的。一些激进分子一听,按捺不住了,叫嚣着要开批斗大会,把跛跛的不齿行为公之于众。跛跛听闻造谣,拄着鞭子,连夜逃出苏台,解下鞭梢,吊死在一棵歪脖白杨树上。次日,人们找到尸体,死后的跛跛,身材也没舒展开来,像半截弯曲的枯树桩,在风里打转。

跛跛死后,俊才娘三番五次跑到大队部哭闹,被定了罪,又被批斗,接二连三批斗下来,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到处乱跑。初冬的一个早晨,一位早起拾粪的老汉在五里外的水库边上,发现一堆漂浮物,走近,用铁锨拨着反转过来,是一具被水泡胀的尸体,上衣襟被撑开,肚皮鼓鼓的。碎娃奶奶,就这样没了。

1989年,我八岁,俊才过了知天命的年纪,两个儿子哑娃和碎娃也已长成大少年。

一天,收到一封从寄来的信,总共两页,一页写给支书的,另一页写给他的亲人的(如果有的话)。支书会算账、会拨算盘,并不识字,而且信是用老字(繁体字)写的,他挠着脖颈唤来读过初中的儿子,给他念信。儿子支支吾吾半天,没读出一句囫囵话,气的支书破口大骂,愧你先人,还念过书,可惜了那白面馍馍,喂了狗也比喂你强!带骂着朝儿子屁股蛋子踹了一脚,儿子摸着带脚印的屁股,跑开了。最后,支书差人来找我父亲,上门去读信。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,写的一手好字,曾用小楷誊抄过《本草纲目》。

父亲给支书读完信,又被碎娃请了去。

在这样的契机下,懵懂的我才得一跟随父亲,走进碎娃家,并认识了碎娃。父亲出门随礼、吃席,从不带我,这次也不例外。我是被碎娃手拖手走进他家的。

碎娃家炕上炕桌已摆好。炕桌上有刚泡好的糖茶水,玻璃杯里,又红又酽,洋盘里油汪汪的千层饼,黄璁璁的,码放的整整齐齐,还有一碟腌制的洋姜。这些使我垂涎三尺的吃喝,都是为盘腿坐在炕桌后的父亲准备的。碎娃一家人,殷切地招呼父亲喝茶吃馍馍,他们的热情,来自对父亲的尊重,也来自对知识的尊重。每当此时,碎娃娘就用粗糙的手扑挲我额头,鼓励我好好念书,将来做个像父亲一样的人,也好让父母吃上我的软豆腐。

父亲念完信,再按碎娃大的口述,写一封回信,完了才消灭炕桌上的吃喝。此时此刻,我已吃饱喝足,和碎娃玩起了“打手背”游戏,全然不知一旁的大人在议论、忙活什么。

父亲后来读信、写信,不允许我相跟,我知道,父亲面皮软,怕人说闲话,他脸上挂不住。但每次他前脚走,我后脚就跟上了,即使我不想去,碎娃也会叫我,一路上手拖手。

自打碎娃一家收到来自海峡对岸的来信,得知世上还有一个亲人存在的时候,他们像得到了来自上天的福音。一家人倏忽对生活充满了期盼和向往,他们对赵川的渴望,不亚于《我的叔叔于勒》里家人对“叔叔”满怀的期许,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俊才的想法很实际,希望父亲能给他钱财上一些补助,他要把房舍翻新一遍。

俊才老婆的一门心思在哑娃身上,生下这么一个残障,是她此生最大的心头,要是老阿公回来,把哑娃带到治好耳聋,她此生无憾,至于说不说话,她认命了。

碎娃中学没毕业,就跟人外出打工,乌海、榆林、银川、兰州都去过了,要是爷爷带他去趟,他在村里就高人一等了。爷爷在信中承诺,要带他去的,现在他迫不及待,日思夜想了,立刻、马上出发才好,乘轮船、坐飞机、吃海鲜,快二十岁的人了,只吃过海带和泥鳅,想起这些,他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,飞过海峡。为了了解,他托在县城上学的同学,从新华书店买来一张中国地图,他多次盯着“鸡肚子”下面的那一小块出神。

哑娃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,一如既往地放牛,这头母牛还是农业合作社解体时分下来的。可惜是头不下牛犊的母牛,后槽牙都掉了。俊才早想把它倒换掉,买头有生育能力的母牛。

和碎娃熟悉以后,他老爱摸我的后颈,很贵气的样子,还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,我点头说“嗯”。他又说,既然想去,得先把书读好,多识字,不然去了连老字(繁体字)都不认识。进一步补充似的做了说明,你不知道进城不识字有多作难,就像山窝窝(苏台村的一个瞎子,门里都出不来,出来摸不着进去)。听了碎娃的鼓吹,我上学比以前卖力气多了,早上晨读时,恨不得把喉咙喊破,震的我耳膜嗡嗡响、嗓子发痒,三天不到,就把去的事给忘了。原形毕露的时候,早读课光上,光顾着和同学们议论昨晚看过的电视剧了。

1991年的四五月间,天蓝草绿。赵川在夫人、儿子、儿媳、女儿、女婿、孙子、孙女的簇拥下,浩浩荡荡一二十人,从苏台北边的沙石咀上下来了。他们的穿着打扮,立马引起了一庄人的围观。支书一个礼拜前就接到上面的通知,随时做好接待准备,另行交代,不可怠慢!

这天,碎娃一家子在细沟口的二亩川地里捋野燕麦,碎娃像把魂影儿丢了,挽只笼子在麦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着。自从收到爷爷要来探亲的消息后,他做梦都能梦见大海和大海边的繁华城市,幻想着海鸥在靠近城市的码头上空盘旋,他将在不远的将来也会在充满奥秘的那个码头登陆,到达一个梦寐以求的城市,那一定是宝岛。当他瞥见沙石咀上穿戴的花花绿绿的人群时,撂下笼子,撇下二老,腿抽筋似的往回跑。刚到上庄头,迎面碰上来叫他的老同学——支书的儿子东生,两个气喘吁吁的青年,相互问清原由,一个继续往回跑,一个继续往细沟方向跑。

让苏台人感到惊讶和不可思议的是,离开苏台四十五年之久的赵川,还能说一口地地道道的家乡土话,没有丝毫生疏感。这成了苏台人教育后人的典范,比如一些年轻人,去银川打工一趟回来,竟然南腔北调地说起普通话,洋不洋,土不土,听得人头皮发麻、脚板直痒痒。苏台人管这种说话方式叫撇言子,把撇言子的人骂作腾怂或瞎怂。

短暂的相聚,成了日后碎娃回忆爷爷的全部,三五天时间转眼即逝,短暂得让碎娃有些记恨。五天以后,赵川一行乘坐面包车,摇摇晃晃上了沙石咀的大路,拖起一长串烟尘的尾巴,拐两道弯,不见了。

碎娃的梦,还未醒。

一家情,两家人。临别时,赵川给碎娃家留了一笔钱,俊才老汉揣着钱,请了个“扳驴牙岔”(牲口贩子)的,翻山涉水去了一趟泾源,转了好几个骡马市场,买回来一匹枣红骒马和一头大青骡子。马匹膘肥体壮,鬃毛似瀑布;骡子蹄圆腿长,劲长膀圆。剩余的钱,计划盖一间大上房和一座大门楼子,村里几户光景好的人家,房舍已全部翻新,石板铺砌场院,修了大门,砌了院墙,排场,阔气,令人咂舌。俊才老汉看在眼,急在心,直到有了这笔钱财,焦躁的心才算有所平静,等房子盖起来,再给碎娃说门亲事,他老两口就算口合眼眯了,去阎王爷那里也心甘。

上房立木当天,正在上檩子的时候,栓在檩子一头的绳套脱落,在下面指挥的俊才老汉没有看见,等反应回来,为时已晚,掉下来的松木檩子端直落在他的头顶,把两个眼仁都挤出来了,黑乎乎红唧唧的,好吓人,当场毙了命。

碎娃抬埋完他大,着手把摆放在院子里的残局归整归整,碌碡拉到半山腰了,只好进不能退。上房重新上马,大门楼子、场院,该修的修,该铺的铺。一个月时间不到,一道敞亮、宽展的院子落成了。

眼前的事务有了眉目,那个缠绕他几年的梦还在,像块石头压在心间,使他整日不得安生,睡梦里总能听见轮船鸣笛、海鸥啾啾。他把父亲请去,给的爷爷又写了一封信,把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字不落全寄给爷爷。半年过去,才收到回信,赵川也死了,得的下咽癌,是嚼槟榔埋下的隐患。1992年,正式出台了《大陆居民来通行证》,所以,碎娃的梦开始变得恍惚。再回过去一封信,犹如石沉大海,渺渺无信。自此,碎娃再没收到从寄来的信件,与爷爷短暂的交情,告一段落。他把那张中国地图,从墙上剥下来,用旧报纸裹上,像收藏名人字画似的,锁进了住校时用过的一只木箱。

赵川死前留有遗言:葬礼按苏台的乡俗办,头七纸到尽七纸、一年纸、二年纸都可以不烧,只烧三年纸。一个人死去三年后,魂影儿投胎的投胎,下地狱的下地狱,总之,生前和生后的一切,都已归零。所以,三年纸应当按喜事来办,三年一过,亲人的悲伤也被时间冲淡,死去的人得到了真正安息,于生于死,都是好事。烧三年纸这天,赵川的子孙后代都来了,除了小儿子赵玖冠因连日暴雨山路被冲毁隔在县城没来以外。人们在家里大摆筵席喝酒吃肉的时候,屋后的山体大面积滑坡,在场所有人无一幸免,全部被埋。这次事故,碎娃一家无从知晓。

碎娃以修上房冲撞太岁才引起家里不顺为由,无视母亲反对,把新盖起的上房、院子和骡马,以断堆的形式卖给了一个从苏台迁移出去又搬回来的人家,气得他娘抹脖上吊,也没能挽留住老汉置办的家业。卖掉新房,他在隔壁菜园里又盖起三间廉价的土坯房:一间厨房,一间厢房,一间牛棚。动土挖地基前,把全家人合影时的那蓬竹子,连根挖起,毁个精光,顺带把一棵李子树和一棵杏树也剁了。放眼周边几个村庄,没第二家有如此葳蕤的竹子,同样也没有如此丧德的败家子!碎娃大刀阔斧地改造,遭到苏台人一致的喟叹和惋惜。

把老娘和老哥安顿在新修的房子里,他卷剥上家里所有积蓄,去闯荡世界了。

去过内蒙五原,在砖厂拉过板车;去过内蒙白银,蹬过三轮;去过兰州,照看过苹果园;最风光的是在银川,在一家大众舞厅当服务员。三年花天酒地,三年醉生梦死。再返回苏台,她娘的二年纸都烧过了。当着他的面大骂,X你娘,晓不得愧先人!

看到同龄人相继结婚,比他小几岁的,也已有了儿子,来他家串门子时还抱在怀里。碎娃就有过想结婚时念头。偶尔和朋友们聚众喝酒,酒过三巡,避不开要谈起男欢女爱之事,他们调侃、揶揄碎娃,为啥不结婚,是牵挂城里穿裙子、蹬高跟鞋、染红嘴唇的妹子,还是老二不迎人?正在兴头上的几个人,说着扑上来要脱碎娃的裤子,很少生气的碎娃,这次真的躁了,像个女人一样,操起闩门棍,把喝酒的人连哭带骂轰出家门。他动真格的愤怒和过激的行为,让大伙倍感惊诧,从小光屁股耍大的哥们儿,这是怎么了!?

从这次酒后,有人开始怀想,有人开始揣测。从小到大,有谁和他一起上过茅厕,有谁和他一起光腚耍过水,有谁见过他的小弟弟?没有,真没有。上小学,课间十分钟,同学们都相约去茅厕,碎娃从没跟随过,要么不去,要么落到最后,等其他同学回来他才去;夏天在河滩里打浇水(游泳),他从不下水,不是故意躲开,就是找借口说肚子疼,只坐在岸边当个看客。大伙才恍然大悟,如梦方醒,莫非……

关于碎娃不敢当众脱裤子一事,一时成谜,惹得流言四起。在别人猜疑的目光中,他托了个人媒人,一介绍,亲事就成了,花600元财礼,娶来甘肃庄浪一女子为妻。要知道,苏台地处深山,庄浪可是川套地区,娶个下川里女子进门,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咂舌、尖叫的事,可是,媳妇人又长的漂亮,性格温柔,一时间,引起轩然。

洞房花烛夜,秋雨如注,廊檐水上线。等闹洞房的人退去,散尽,碎娃捏着手电筒,蹚着泥泞和雨水,去后院拎来尿盆,放在当地。以冷为由,秋衣秋裤没脱就睡着了。墙洼里的三角玻璃上,长命灯的火苗飘飘悠悠亮了一夜,靠墙而睡的新媳妇,醒了一夜。

每当夜晚来临,碎娃都会提前拎尿盆进来,但他一次也没有用过。她发现他很少起夜,她多次想求他,把秋衣秋裤脱掉,但始终没张开口。

时光荏苒,转眼冬去春来。新媳妇给碎娃留下一封信和600元,不见了。

在信里,她称他帅强,没写要去哪,只让他别找他,也别为难她娘家人。落款:一个爱过你的人。看完信,碎娃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,心想:以后睡觉,再不用掖掖藏藏了!扪心自问:他爱过她吗,他需要女人吗,他要女人干什么,他能给于女人什么?一连串的问题,让他伤透脑筋。

有年暑假,几个人在碎娃家喝酒,不胜酒力的我喝高了,意欲回家,从房门出来,摇摇晃晃,没走几步,便一头栽倒在院畔的蒿草丛里,不省人事。翌日醒来,睁开眼看见,炕垴里的墙洼上,贴着一张周慧敏的油画,原来我睡在碎娃家炕上。他告诉我,是他背我进来的,夜里吐了两遍,扶我撒尿,替我解裤带,还掏出我的小弟弟,捉住尿完的,最后尿水淋了他一手背。还说了些俏皮话,羞臊的我好长时间不敢见他。

后来,我外出求学,再见到他,是2004年。他的身材已走样,没了年轻时的帅气,发际线上移,小腹微微隆起;我也不再年少,故作成熟,留起胡须。苏台,搬迁在即。我代替患的父亲,行使当家做主的主权,来到罗山下一个新建成的村落,抓阄分房、划地,平院、平园子,掏渠,挖水窖,为接下来的搬迁做最后的准备。在这一两个月的时间里,碎娃给了我很多帮助,这时候,我不再直呼他的名子,改口叫他老哥。

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条件艰苦自不必说,一切从零开始。道路不畅,水电不通,方圆几十里,都是老链轨新开垦的土地,稍有风起,黄沙漫天。恰逢春天,风高,气燥,人们犹如生活在盘古开天地的久远时代,混沌一片。顶着风沙,挑着空桶,要去五里外的村子买水,水价并不贵,一桶一毛钱,但遥远的路途令人苦不堪言。每次挑水,都与老哥结伴同行,他挑担,我只拎十斤装的塑料油桶。我已成年,挑一担水不在话下,老哥说我肩膀肉皮太嫩,挑不了重担,不让我挑。挑水要路过一条水流混浊的灌渠,在好奇心的作祟下,我喜欢在水渠边打水漂、捞顺流而下的沙漠草,或者逮一只四脚蛇撺进水流,观察它在水中仓皇逃命。一不小心,脚下被沙石一滑,我扑里扑腾跌进水渠,老哥见我落水,丢了扁担,不顾个人安慰,跳进水里一把将我揪起。幸亏,渠水不深,只没过大腿跟。再看老哥的脸色,吓的煞白。

一天,我和一个比我年长的人在沙堆里摔跤,他一个直拳冲我面门而来,我躲闪不及,眉骨处裂开一条口子,瞬间鲜血淋漓。老哥见我挂彩受伤,提起菜刀夺门而出,奔着打我的人去了,追赶了半个村,得亏那人跑的快,不然被老哥追上,不知会出什么乱子,打我的人一晚上吓得没敢回家。老哥撵在半路突然想起了我,踅回来,带我去镇上医院,缝了七针。

沙尘暴,天天有。夜里,忙碌了一天的汉子们,聚在老哥家玩“掀牛”、“炸金花”、“升级”,以打发暗无天日的时光。有天晚夕,玩罢扑克,风急夜深,老哥挽留我别回去,睡在他家,到哪都是睡一晚夕觉,不回就不回。反正外面妖风不断,到哪都是睡觉,留下来就留下来。两人同睡一张大床,睡至半夜,我被老哥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,他慢慢掀开我的被角,轻轻钻了进来,以为他怕冷,才这样的,但接下来的举动,惊出了我一身冷汗。他把手伸至我的腹部,解开我的裤带,生怕弄醒我似的,像蠕虫一样向我的敏感区靠近,我想制止,却迸住呼吸,强忍着没动,同性之间,有时候做一些戏谑并有挑逗性的行为,也不是不可以。然后,我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气流在向我后脑勺靠近,越来越近,越来越急促,感觉喷出的气流像火苗,燎的我极不自然,极不舒服。我开始紧张,开始害怕,感到他的嘴唇挨到我的脖颈了,他的手握得我的下体更紧了,我装作不在意,翻了个身,他以为我醒了,迅速抽回手,试探性地问我,冷不冷?我嘴里支吾了一声,以为就敷衍过去了,他也会停止他刚才的举动。谁成想没过几分钟,他又开始了。我借机尿尿,溜了回去。

半年后,父亲去世。我丢下母亲,离开杨柳村,独自去流浪,很少回去。偶尔回去,还会找老哥喝酒、谝传、聊人生。醉意朦胧中,他像以前一样,陪我去尿尿,但每次想帮我解裤带、系裤带的时候,我踉跄着躲开。说,老哥,我好着呢,你好好喝,兄弟陪你!

……

清明过后,我从杨柳返回,又回到了原来流浪的地方。巧逢爱人所在公司——玖冠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招开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,大会期间,赵董事长的笔记本电脑出了点小毛,让爱人帮忙看看,当爱人打开电脑的一瞬间,惊呆了,赵董电脑的屏保画面竟然是碎娃家相框里的那张合影。爱人拍下来,发给我,我误以为眼花了,再看,千真万确!画面和碎娃家相框里的那张合影一模一样!

迅速打开书柜,取出碎娃送我的礼物——中国地图,摊开,放平,地图已泛黄,有股烟熏味。显示所在的那一小块,用红笔圈了起来。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开它,出于本能还是另有想法,很难说清。盯着正面端详好久,准备卷起来,发现背面有字,隽秀的笔迹使我立马想起碎娃,字小,笔体软,很像女生写的,只有七个字:漂洋过海来看你。

想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碎娃,但我拿起手机又放下了。

如果按时间推算,今天是碎娃的头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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